分類:藝術 / 靈魂行旅 / 鄉間小鎮 / 文藝青旅 / 自然風景
國家地區:日本 / 新潟
撰文:Jenny G-Noor
攝影:Jenny G-Noor

裝滿一車風景的公路電影:始於一方天藍,終於一場靈魂的歸鄉

關於越後妻有,我的記憶並非始於一件驚天動地的藝術品,也不是始於某個壯闊的自然景觀。它始於一個更為細微、更為體感的瞬間:2022年,在一個燠熱難耐的盛夏午後,我為了拿到學校實習的學分,站在「越後妻有里山現代美術館 MonET」的入口處,望著世界被浸泡在一片通透、無垢的天藍與白霧之中。

那年夏天,我還是一名對藝術充滿熱情的設計系學生,有幸成為大地藝術季這場龐大夢想裡的一枚微小齒輪。我的崗位極其平凡:為風塵僕僕的旅人遞上冰涼的消毒液,用溫度計輕輕指向他們的手腕,介紹通行護照與票券的差異,然後在他們那本已蓋滿各色戳印的藝術通行護照上,用力蓋下屬於藝術季的印記,還有導覽說明藝術景點或作品。汗水浸濕了我衣服的領口,蟬鳴混雜著人們的低語,構成我實習的背景音。

然而,每當我從重複的動作中抬起頭,視線總會被眼前的景象所俘獲。整個美術館的內部,從牆壁到天花板,似乎都散發著一種寧靜的藍色光暈。那片藍,並非來自顏料,而是來自建築中央那方巨大的水池,它如同一枚沉默的晶片,完整地捕獲、儲存了整片越後妻有的天空。陽光穿過玻璃帷幕,在水面上跳躍,再將天空的倒影溫柔地漫射到室內的每一個角落。在這片彷彿凝固了的天空之下,暑氣被奇妙地隔絕在外,心靈也隨之沉靜。

而最讓我著迷的,是定時上演的「魔法」。那是藝術家中谷芙二子的霧雕塑作品。當系統啟動,濃密的、宛如有了生命的霧氣,會從水池的四面八方緩緩湧入,將那片藍色的天空倒影、將建築的輪廓、將人們的身影,全都溫柔地吞噬。它並非一件讓你「觀看」的作品,而是一套讓你「進入」的系統。站在入口處的我,看著人們走進那片白色的虛無,短暫地迷失方向,然後帶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平靜表情走出來。視覺退位,聽覺與觸覺成為了主導感官。我能聽見霧氣噴嘴發出的嘶嘶聲,感覺到水氣輕拂過皮膚的涼意。

在那些時刻,我意識到,我的工作——蓋章、量體溫、介紹、說明、導覽——並非看守一座冰冷的建築,而是在為一場流動的儀式擔任引路人。我所守護的,是一段不可複製的時間,一個讓人們能短暫忘卻塵囂、與自然和自我對話的場域。這段從內部凝視的經歷,讓我得以用一種非觀光客的視角,去觸摸大地藝術季真正的靈魂。它不僅僅是一場展覽,它是一場持續了二十多年的,關於「歸還」與「喚醒」的社會實踐。

我曾兩度踏上越後妻有的土地,都是在一年中最熾熱的盛夏。兩次行旅,像兩張曝光時間不同的底片,為我沖印出同一片風景下,截然不同的心靈色溫。

第一次的夏天,我是以一名實習生的身份,倉皇而懵懂地闖入,收穫的是一種近乎神聖的、被巨大藝術所籠罩的體驗;第二次的夏天,我則以一名純粹旅人的身份與家人歸來,在更自由的探索中,品嚐到了這片土地溫柔與悸動的兩極。

我的第二次夏日越後妻有行旅,是截然不同的節奏。這一次,有了車,我們才真正擁有了探索這片土地的自由。我與家人同行,不再有工作任務的束縛,可以更從容地去追尋那些在地圖上看起來很近,實則需要翻越小山才能抵達的目的地。我們專程驅車前往那間慕名已久的「里山食堂」(Satoyama Shokudo)。當我推開門,瞬間明白了為何人們對它念念不忘。那是一種鋪天蓋地的、溫柔的天藍色。從牆壁、桌椅到吧台,都被這片藍色所包裹。窗外是新潟猛烈的陽光,窗內這片藍卻像一帖視覺的清涼劑,瞬間撫平了暑氣帶來的焦躁。

在這趟以車輪丈量土地的旅程中,我們走進了另一所廢棄的小學——法國藝術家克里斯提安・波爾坦斯基(Christian Boltanski)的作品《最後的教室》(The Last Class)。這裡的「清涼」,是截然不同的屬性。踏入幽暗的校舍,撲面而來的是舊木頭與稻草混合的氣味。

微弱的燈泡在空蕩的教室裡搖曳,風扇吹動著白色的布幔,製造出鬼魅般的人影。空間中迴盪著心跳般的聲響,彷彿這棟建築依然保有著逝去時光的記憶。那種從心底升起的寒意,比任何空調都更為強勁。

這一藍一寒,構成了我兩次夏日最深刻的感官印記。它們共同定義了大地藝術季的廣闊光譜:它能觸及你內心最深沉的恐懼與鄉愁,也能給予你最溫柔的療癒與撫慰。

序曲:一場始於「空」的盛宴

要理解這場實踐的初衷,必先理解越後妻有的「空」。這裡並非空無一物,而是充滿了一種深刻的、由歲月與自然力交織而成的「空寂」。此區面積廣達760平方公里,幾乎等同於一個新加坡的大小,卻散居著不到七萬的人口,且多為長者。冬季,這裡是日本著名的豪雪地帶,厚重的大雪會將村落封鎖數月,世界彷彿被純白靜音。這種嚴苛的自然環境,塑造了當地人堅韌而謙卑的性格,也導致了年輕人口的嚴重流失,留下無數空屋、廢校,成為了時代變遷下無聲的紀念碑。

藝術季的總策展人北川富朗先生,在二十多年前首次踏上這片土地時,他看到的並非衰敗,而是一種潛力。他提出了一個震撼人心的概念:「人間は自然に内包される」(人是自然的一部分)。這句話成為了整個藝術季的根基。藝術不應是高高在上的存在,更不是征服自然的工具,而應是作為一種媒介,輕輕地介入,重新鏈結人與土地、人與人、過去與現在之間那條若即若離的線。

於是,一場以三年為週期的藝術盛宴,自2000年起,在這片雪國的土地上悄然展開。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們,不再是將完成的作品搬運至此,而是親身來到這裡,呼吸山間的空氣,感受泥土的溫度,傾聽老農們的故事,然後,讓作品從這片土地裡「生長」出來。

行旅:車輪上的迷途,唯一的探索路徑

在開始規劃越後妻有旅行前,要先有一個重要的概念:在這裡,汽車不僅僅是交通工具,它更是你探索這片廣闊畫布唯一的畫筆,是你得以自由呼吸的肺。藝術品並非集中在一個園區,而是如同滿天星辰,灑落在這760平方公里的山脈、河谷與村落之間。若想真正地、深入地體驗大地藝術季,開車自駕幾乎是唯一的選擇。

在這裡的駕駛體驗,本身就是一項行為藝術。你的車將化為一個移動的觀景窗,穿行在蜿蜒曲折、僅容一車通過的山路間。你會駛過深不見底的隧道,在出口的瞬間,眼前豁然開朗,一片片如鏡面般的梯田,倒映著天空的湛藍。你手中的方向盤,就是一支探險的筆,讓你能夠隨心所欲地,在官方地圖之外,畫出屬於自己的旅行軌跡。

當然,官方也提供串連主要景點的旅遊巴士,但那像是一本為你劃好重點的教科書。而自駕,則給了你翻閱整本百科全書的權利。你可以因為路邊一個奇特的稻草人而停車,可以因為遠方山嵐太美而駛入一條不知名的小徑,更可以在迷路時,停下車,向在田裡工作的阿嬤問路——她或許語言不通,卻會用最燦爛的笑容和最質樸的肢體語言,為你指出方向。這些不期而遇的片刻,與藝術品本身一樣,都是構成這趟旅程不可或缺的拼圖。迷路,在車輪的滾動中,成了一種祝福。

對話:當代藝術與百年記憶的共鳴

大地藝術季的魅力,在於它巧妙地讓最前衛的藝術觀念,與最傳統的鄉土文化產生了深刻的對話。散落在各處的作品,以多元的方式,與這片土地進行著對話:

光之隧道(Tunnel of Light)- 馬岩松 / MAD建築事務所
位於清津峽的這件作品,藝術家並未新建任何結構,而是改造了一條既有的觀光隧道。隧道的盡頭,地面蓄上一池淺水,形成一面完美的天地之鏡,將峽谷的奇岩峭壁與溪谷的潺潺流水,以一種超現實的方式倒映、框取,納入隧道之内。當你踏入冰涼的池水,整個身体都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,你看到的不再只是風景,而是風景中的自己,以及自己與風景的關係。

光之館(House of Light)- 詹姆斯·特瑞爾(James Turrell)
這是一件可以「居住」的作品。美國光影大師特瑞爾,將一棟傳統的日式民家,改造成一個體驗光的聖殿。屋子的主室,天花板可以機械式地滑開,讓住客躺在榻榻米上,直接仰望天空的顏色變幻。無論是黎明時分天色由墨黑轉為魚肚白的細微層次,還是黃昏時分晚霞燃燒的壯麗景象,都成為一場由自然主導、建築為框的光影表演。它教會我們,最震撼的藝術,其實一直都在我們身邊,只是我們忘記了如何觀看。

脫皮之家(Shedding House)- 鞍掛純一 + 日本大學藝術學部雕刻學科
走進這棟擁有150年歷史的古民家,你會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懾。屋子裡所有的表面——地板、牆壁、樑柱、天花板——都被雕刻刀一刀一刀地鑿刻過,露出了木頭原始的紋理與色澤。整個空間彷彿一件巨大的木雕作品,記憶如藤蔓般攀附在每一寸被雕琢過的表面之上。行走其間,腳下的木板發出嘎吱聲響,那是老屋在與你對話,訴說著它所承載的家族故事與時代變遷。

還有伊利亞與艾米利亞·卡巴可夫的《梯田》,那幾組農夫耕作的剪影雕塑,配上詩意的文字,沉默地致敬著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勞動與希望。每一件作品,都是藝術家寫給這片土地的一封情書。

溫度:藝術季的核心是人與人的連結

藝術品是骨架,而「人」則是流淌在這場盛宴中的溫暖血液。一群被稱為「小蛇隊」(Kohebi)的志工。他們來自世界各地,有學生、有上班族、有退休人士,他們利用假期來到這裡,協助藝術家創作、維護作品、為訪客提供幫助。

更動人的,是與當地居民的相遇。藝術季的許多展區,都設在仍在居住的村落裡。當你在尋找作品時,常常會遇到散步的爺爺奶奶。他們會熱情地跟你打招呼,用帶著濃厚方言的日語,告訴你哪家的蕎麥麵最好吃。在一些展點,當地的媽媽們會組成「接待隊」,親手製作飯糰、醬菜。那食物的味道,充滿了土地的氣息與人情的溫度,遠非城市裡的餐廳所能比擬。

藝術,在此刻成為了一座橋樑。它讓遠道而來的我們,與這些在土地上扎根生活的人們,產生了真實的連結。我們不再是單純的觀光客,他們也不再是鄉村風景裡的背景。透過一件作品、一頓飯、一次問路、一個微笑,我們分享了彼此的生命經驗。這或許是北川富朗先生最想看到的景象:藝術不僅僅是美學的呈現,更是活化社群、創造交流的催化劑。

迴響:帶一片里山的風景回家

離開越後妻有,返回喧囂的城市,那片天藍色的清涼感,與霧氣拂過皮膚的觸感,卻彷彿一直留存在我的感官記憶裡。這趟旅程帶給我們的,遠遠超過視覺上的震撼。它在我們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。

當我們在超市拿起一包米,看見產地是新瀉,或許會想起卡巴可夫鏡頭下梯田的壯麗;當我們抬頭看見都市被霓虹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,或許會懷念「光之館」裡那片完整而純粹的黎明;當我們在美術館裡感到與作品的隔閡時,或許會憶起那片將萬物溫柔包裹的白色濃霧;當我們在夏日裡感到煩躁不安時,或許會同時想起那片能讓心靈降溫的藍色食堂,與那間能帶來心跳悸動的廢棄教室。

大地藝術季並未提供一個解決鄉村問題的標準答案,但它提供了一種可能性,一種充滿詩意與尊重的途徑。它證明了,當代藝術可以走出殿堂,走進田野,與最質樸的生命力結合,迸發出撼動人心的力量。它也提醒著我們這些汲汲營營的都市人,在我們追求的「遠方」之外,還有許多「附近」的美好,等待我們去發掘、去守護。

味覺註腳:工匠智慧的蕎麥麵,「品嚐」的在地工藝

妻有地區引以為傲的靈魂食物——へぎそば(Hegi Soba)。對於蕎麥麵的愛好者而言,「十割」——也就是100%純蕎麥粉製作——是心中對極致麥香的無上追求。然而,純蕎麥粉缺乏麵筋,極難成形,口感也容易鬆散。而十日町的麵匠們,則走出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。他們不使用常見的小麥粉,而是從當地古老的紡織產業中汲取靈感,找到了一種名為「布海苔」(ふのり)的珍貴海藻作為黏合劑。

麵條被職人以一口一口的份量,挽成優美如水波的曲線,整齊地排列在名為「へぎ」(Hegi)的淺口木盤中。那畫面,與其說是食物,更像是紡織職人手下的絲線,充滿了秩序與律動之美,本身就是一件質樸的工藝品。

下一次,當你感到靈魂枯竭時,不妨規劃一趟前往越後妻有的旅程。租一輛車,加滿油,不要預設太多,不要急於趕路。就把自己交給那片土地,讓藝術引領你,在迷路中,重新找回與自然、與他人,也與自己內心最深處的連結。或許,你也會找到屬於你的那片,能讓心靈瞬間沉靜下來的,獨一無二的風景。

旅人筆記:

藝術季當地的交通,絕對是以開車自駕為主,很多偏僻的地方,甚至要開車上山林裡。

建議可以坐新幹線到新瀉境內再租車。

當地搭電車不是不行,只是一個小時只有一班車,而且大部分藝術品規劃在比較偏僻的地方。很多展場使用山上的廢校。